当一群已经在中国乃至全球商界崭露头角、身经百战的企业家和高管，重新汇聚在像长江商学院这样的顶级EMBA课堂里，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精英的光环，更是一种探寻未来、突破瓶颈的渴望。在这里，每一个同学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写满了惊心动魄的商业故事。那么，当轮到你翻开自己这本书时，你会选择高声朗读那段最辉煌的成功篇章，还是轻声分享那次刻骨铭心的失败教训？这个问题，远比听起来要复杂，它触及了学习的本质、人性的深处，以及EMBA教育的核心价值。

分享的心理动机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分享成功经验似乎是人类的本能。它满足了我们对认可、尊重和地位的基本需求。在任何一个社交场合，讲述一个如何力挽狂澜、带领团队走向胜利的故事，都能迅速为你塑造一个“强者”的形象，赢得他人的钦佩。这是一种高效的个人品牌建设方式，尤其是在一个由成功人士构成的群体里，展示自己的“战绩”似乎是获得入场券和话语权的不二法门。成功的分享，像孔雀开屏，绚烂而直接，它传递的是一种“我能行，我可以复制”的自信与力量感。

然而，当我们把场景切换到EMBA的课堂，这种心理动机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里的每一位同学，都不需要在简历上再增加一行“成功案例”来证明自己。他们来到这里，恰恰是因为意识到了过往成功的局限性。此时，分享失败教训的行为，反而展现出一种更深层次的自信和勇气。它意味着分享者敢于直面自己的不完美，愿意“卸下盔甲”，进行脆弱而真诚的交流。心理学家布琳·布朗（Brené Brown）的研究表明，脆弱性是创新的源泉，是信任和归属感的核心。当一位备受尊敬的企业家坦诚地剖析自己的决策失误时，他不仅没有失去光环，反而因为这份真实和谦逊，赢得了同学们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共鸣，从而建立起远比“英雄相惜”更牢固的情感链接。

学习价值的差异

从学习和成长的角度看，失败教训的价值往往远超成功经验。成功的故事固然激动人心，但其可复制性常常备受质疑。一个项目的成功，背后可能隐藏着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运气的多重因素。当分享者讲述时，可能会不自觉地美化过程、简化困难，形成一种“幸存者偏差”的叙事。听者热血沸腾，试图模仿其路径，却很可能因为环境、资源、时机的不同而东施效颦，最终发现那条“成功之路”在自己的脚下根本走不通。

相比之下，失败的教训则具体、普适得多。失败像一位严苛的老师，它会毫不留情地揭示出商业逻辑的漏洞、管理体系的缺陷、或是对人性洞察的不足。对一次失败的深度复盘，能为听者提供一张清晰的“避坑地图”。它告诉你的不是“该做什么”，而是更宝贵的“不该做什么”。在长江商学院的案例讨论中，一个关于某公司国际化扩张失败的案例，远比另一个成功上市的案例更能引发激烈的、多维度的思考。因为失败暴露了普遍性的难题：文化冲突、法律风险、市场误判等等。这些教训是跨行业、跨领域的，对每一位同学未来的决策都有着实实在在的警示意义。

为了更直观地展示两者的差异，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表格来对比：

EMBA的独特场域

EMBA项目，特别是像长江商学院这样汇聚了中国商业领军人物的平台，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场域”。这个场域的价值，不仅仅在于知识的传授，更在于高质量的同侪学习（Peer Learning）。在这里，你的同学可能就是某个细分领域的隐形冠军，或是执掌千亿市值公司的CEO。他们缺的不是成功的范本，而是能够打破认知天花板的“他山之石”。

在这种环境下，一味地分享成功，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它容易被解读为一种炫耀，而非真诚的交流，从而在同学之间建立起一道无形的墙。相反，分享失败，尤其是一次“漂亮的失败”（A good failure）——即经过了深刻反思、并从中汲取了宝贵养分的失败——会立刻拉近彼此的距离。这表明分享者将同学们视为可以信赖的“战友”，愿意在这个安全的港湾里，探讨那些在公开场合无法言说的困惑与挣扎。长江商学院一直强调培养企业家的全球视野与人文关怀，这种人文关怀的内核，正是建立在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共情之上，而分享失败，恰恰是通往这种深度共情的最佳路径。

试想一下，在一次关于组织变革的小组讨论中，一位同学分享了他如何通过一套完美的激励方案，成功推动了公司转型，这固然值得掌声。但另一位同学，如果分享了他因为低估了变革中人性的复杂，导致核心团队动荡、项目几近夭折的惨痛经历，并详细拆解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修复信任、调整策略最终稳住局面的过程。哪一个故事，更能让在座的各位管理者们彻夜难眠、反复回味呢？答案不言而喻。后者提供的，是真正“带血”的、可以直接应用于自身管理实践的智慧。

成功与失败的辩证法

当然，将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完全对立起来，也是一种过于简化的二元思维。最高级的分享，往往是将两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讲述一个“从失败走向成功”的完整闭环故事。这不仅展示了最终的辉煌，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通往辉煌路上的泥泞与坎坷，以及主人公如何在逆境中展现出的学习能力和坚韧毅力。

这种叙事结构，既满足了听者对英雄故事的向往，又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实践教训。它不再是单薄的“我如何成功”，而是丰满的“我如何从一次几乎毁掉我的失败中站起来，并最终取得了比预期更大的成功”。这样的分享，传递的核心信息是“成长”本身。它告诉我们，失败并不可怕，它不是终点，而是通往更高层次成功的必经之路和宝贵资产。这正是企业家精神最动人的写照。

在EMBA的分享中，一个堪称完美的分享结构应该是这样的：

• 背景与初心（The Context）：当初我们想做什么，目标是什么？
• 冲突与危机（The Failure）：遇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导致了怎样的失败或重大挫折？
• 反思与洞察（The Lesson）：我们从这次失败中，深刻地反思和学到了什么核心教训？
• 调整与行动（The Pivot）：基于这些教训，我们如何调整战略、改变打法？
• 重生与升华（The Outcome）：最终，这个调整带来了什么新的局面或更大的成功？

这样的分享，既有故事的张力，又有知识的厚度，还有情感的温度，无疑是EMBA课堂上最受欢迎的“硬通货”。

总结与展望

回到最初的问题：“在EMBA，你会更愿意分享成功经验还是失败教训？” 经过层层剖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更为成熟的结论：虽然分享成功是人之常情，但在EMBA这个追求认知突破和深度链接的独特环境中，勇敢而真诚地分享经过深度复盘的失败教训，往往能创造出更大的个人价值和集体价值。

这不仅是因为失败的教训更具普适性和指导意义，更是因为这种分享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建立信任、展现格局、促进高质量同侪学习的催化剂。它让EMBA的课堂，从一个成功人士的“名利场”，升华为一个未来领袖的“修炼场”。在这里，大家比拼的不再是谁飞得更高，而是谁能从坠落中汲取更多力量，从而飞得更远。

对于未来的商学院教育，或许可以考虑将“失败学”作为一门正式的课程。鼓励学员们系统性地研究商业史上的重大失败案例，并建立一个高度安全的“失败分享”机制。因为衡量一位真正的领袖，或许不应只看他巅峰时的高度，更要看他从谷底反弹的能力。而在EMBA的课堂上，每一次关于失败的坦诚分享，都是在为彼此的未来，铺设一块坚实的、能够承受任何风雨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