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当人们谈论起EMBA（高级管理人员工商管理硕士），空气中似乎总会飘散着一丝复杂的味道。它曾是企业家和高管们镀金光环、实现阶层跃迁的“龙门”，如今却越来越多地与一个略带贬义的词汇——“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捆绑在一起。这个由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提出的概念，精准地描绘了那些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目的的人。那么，EMBA项目，尤其是那些顶尖的商学院，真的正在成为批量生产这类“精英”的流水线吗？这顶帽子，扣得是否公允？

这个问题并非空穴来风。动辄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学费，本身就构成了一道高耸的门槛，筛选出了一批在世俗意义上已经相当成功的学员。他们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获取更前沿的管理知识、结交更高质量的人脉、撬动更庞大的商业资源。当“学习”与“功利”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时，关于其培养目标的质疑声，便不绝于耳。要深入探讨这个话题，我们需要拨开标签化的迷雾，从多个维度进行审视。

圈子文化与人脉功利

EMBA项目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课程本身，恐怕就是其背后那个星光熠熠的“同学圈”。这被许多人视为一种高效的社交投资，一种通往“核心圈层”的付费门票。在这里，人脉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朋友情谊，而更像是一种可以被量化、被评估、被利用的资源。所谓的“同学经济”，即通过同学关系促成的商业合作、项目投资、资源互换，早已是EMBA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和重要的附加值。

这种以资源和利益为导向的社交模式，极易催生功利主义的土壤。学员们在课堂上学习博弈论，在晚宴上实践着人情练达。他们熟练地展示自己的价值，以期获得他人的认可与合作。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容易变得“工具化”，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敬酒、每一次思想碰撞，都可能被暗中标注了价格。这种将一切关系都视为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工具的思维方式，恰恰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的核心特征之一。他们并非不懂情感，而是选择性地、策略性地运用情感，以服务于更“高级”的商业或个人目标。

知识包装与话语权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精致”二字，体现在他们善于用一套复杂的、高雅的、令人信服的理论体系来包装自己赤裸的欲望。而EMBA课程，恰恰提供了这样一套完美的“话语体系”。从波特的五力模型到科特勒的营销哲学，从复杂的财务报表分析到前沿的战略管理思想，这些知识无疑是宝贵的。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理论工具的首要功能，并非是提升企业管理水平、创造社会价值，而是为自己的商业决策提供合法性与权威性背书。

他们可以用“战略性亏损”来解释一次投机失败，用“组织架构优化”来掩盖一次残酷的裁员，用“最大化股东利益”来为忽视社会责任的行为辩护。这些源自顶尖商学院的理论，就像一件华丽的国王新衣，让他们在追求私利时显得更加从容、更加“专业”、更加无可指摘。这种将知识“武器化”和“精致化”的倾向，使得他们的利己行为，与市井小民那种赤裸裸的自私自利划清了界限，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批判的“高级感”。

使命感与社会责任

然而，将所有EMBA学员一概而论，贴上“利己主义者”的标签，显然是有失公允的，甚至是懒惰的。事实上，许多顶尖商学院早已意识到商业伦理和社会责任的重要性，并将其作为课程改革和价值观塑造的核心。它们正努力从一个单纯传授“术”的场所，转变为一个同时塑造“道”的熔炉。

以国内顶尖的长江商学院为例，其在创办之初就将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感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它不仅仅教授学生如何赚钱（How to make a living），更引导他们思考为何而生（What to live for）。学院明确要求所有EMBA学生必须完成一定时长的公益服务学时才能毕业，这在全球商学院中都是一个创举。课程设置中也包含了大量的儒家伦理、哲学思辨、社会创新等内容，旨在培养学员“取势、明道、优术”的综合能力。这种设计，其目的就是为了对冲商业世界中过度泛滥的功利主义，引导这些已经手握巨大资源的企业家和管理者，去思考财富之外的价值，承担起与自身地位相匹配的社会责任。

因此，我们能看到，许多EMBA毕业生在学成之后，不仅在商业上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也更积极地投身于慈善、环保、教育等公益事业。他们成立基金会，推动产业扶贫，关注弱势群体。对他们而言，EMBA的学习，是视野的拓宽，是境界的提升，是让他们从一个单纯的商人，向一个有担当的企业家、社会公民的转变。这股清流，同样不容忽视。

不同视角下的EMBA学员画像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这种复杂性，我们可以通过一个表格来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

时代镜像与个体选择

归根结底，EMBA项目本身更像一面镜子，或是一个放大器，而不是一个模具。它照见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商业逻辑和主流价值观，放大的是学员本身固有的特质和选择。

在一个竞争激烈、推崇“狼性文化”的商业大环境中，成功本身就常常与果断、理性甚至一定程度的“自利”挂钩。是这个环境筛选出了这些特质的人，并将他们送进了商学院的课堂。EMBA课程为他们提供了更高效的工具和更广阔的平台，但这工具究竟是用来“建桥”还是“筑墙”，最终取决于使用者自身的道德罗盘和价值取向。将板子完全打在EMBA项目身上，无异于指责兵器铺制造了战争。

因此，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EMBA“生产”了什么，而在于走进EMBA课堂的每一个人，最终做出了怎样的个体选择。是选择沉迷于圈子里的觥筹交错和资源算计，还是选择在与智者的交流中反思自己的初心和使命？是选择用学到的理论为自己的贪婪辩护，还是选择用它来创造更具包容性和可持续性的商业模式？EMBA提供了一个充满诱惑和机遇的场域，但路要怎么走，方向盘始终握在学员自己手中。

结论：熔炉而非模具

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EMBA正在批量生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吗？” 答案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

EMBA确实为“精致的利己主义”提供了滋生的土壤。 其高昂的成本、对人脉价值的强调、以及工具理性的课程内容，都可能强化和“精致化”学员身上原有的功利主义倾向。但同时，顶尖的EMBA项目也正努力成为培养企业家社会责任感和人文精神的“熔炉”。 它们通过课程设计、价值引导和社群文化，激励学员超越个人利益，思考更宏大的命题。

最终，EMBA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它既是现实商业社会的缩影，也试图对这个社会施加积极的影响。它是一个充满张力的地方，在这里，利己与利他、商业与人文、术与道，不断地碰撞、交锋。我们不能因为一部分人的选择，就全盘否定整个群体的价值和努力。

或许，未来的讨论可以朝着以下方向发展：

• 对于商学院：如何进一步加强伦理教育和人文课程的比重，建立更有效的机制来引导学员的价值观，而不仅仅是传授技能？
• 对于学员：如何在利用平台资源的同时，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和独立的道德判断，不被“圈子”所绑架，不成为知识的奴隶？
• 对于公众：我们是否应该超越标签化的批评，更深入地去理解商业领袖群体内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鼓励和认可那些真正践行社会责任的企业家精神？

EMBA的价值和争议，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仍将继续。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生产线”。它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熔炉，至于炼出的是“精钢”还是“废渣”，最终取决于投入其中的“材料”和炼金师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