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03年09月17日
很多人对项兵不理解。顶着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EMBA培训中心主任的光环，轻轻松松地坐享盛名和地位，但他却放弃已到手的天鹅肉，接受李嘉诚委托，跑去创办了当时还名不经传的“长江商学院”，并担任院长至今。项兵说，他的愿望是创办一所培养“帅才”而不是“将才”的学院。
9月17日，项兵来广州举行“长江商学院管理前沿问题论坛 ”，记者见到了他。在此之前，记者听到不少传闻，说项兵的观点与当前流行观点常常是“反其道而行之”。而当天的近距离接触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项兵自己倒是不以为然。他说，时髦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错误的，管理理念也一样。不信，倒退五年、十年、二十年看看，当时流行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错误的。作为一个学者，应该“酷”一点，要保持冷静，不要为当时的主流思路所左右。应该站后一步回头再考虑一些问题。
虽然有些“离经叛道”，却也令人深思。尤其是其幽默的风格，更令人印象深刻。
中国老总很运气
记者：很多人认为，中国企业之所以落后，是因为中国的营商环境不够理想，比如说起步晚，市场化程度不高等。
项兵：要找藉口总是找得到的，但我觉得我们的老总们真的是很运气。
第一，中国的特点之一，是过去实行计划经济，将消费欲望压抑了很多年，实行市场经济后，这些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消费欲望在这短短几年中突然喷发出来。中国特点之二是中国人赚钱不要命。你去法国看看，他们一个礼拜工作四五天，每天工作四五个小 时，一个礼拜就是20小时，即使你给多钱他也不干。法国人太难管了。再看看新兴的国家中，菲律宾的男人对钱兴趣不大，吃了上顿，就不想下一顿。而中国人对钱兴趣大，易管理和协调以及激励。试想，如果公司的人对钱没有兴趣，如何去激励和协调呢。
第二， 中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市场化的经济体之一，看看国企所占的比例就知道。在1978年的时候，国有企业所占的比例78%，而现在这一比例只有20%。中国的市场化程度甚至超过意大利、加拿大和西班牙。
中国的环境也是全球最好的投资环境之一。我不是说中国没有要改善的地方，事实上改进的空间还很大，但从比较的观点来看，发达国家，学员从MBA毕业后，几乎没有创业机会，因为市场已经瓜分完了，你要想在美国做汽车制造商？不可能。而在中国，你可以选择打工，也可以选择自己创业。发达国家理论上是来说个人的选择很多，但实际上可选择的不多，而中国理论选择不多，而实际上却很多。而与一些发展中国家相比，在菲律宾和巴西，安全都没有保障，一夜就有两个市长被绑架撕票。而中国基本上还是安全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中国的民族企业也同样面临着最为残酷、最为恶劣的竞争环境。工业国家在快速发展阶段，都是只改革不开放，这一时间经历了数百年，给民族企业的发展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而中国却是改革同时就开始开放。民族的企业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还在练习蹲马步，敌人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我不知道一个小孩要长成泰森那样的个子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充分条件，但我知道，时间是一个必要的条件。让民族企业关门练上个30年都不为多。
中国管理不受同行尊重
记者：你认为中国企业目前的管理现状是怎样子的？
英国的《金融时报》最新的一次对全球CEO的调查所得，全球最受尊敬的50家公司中，没有中国。最受尊敬的90家公司当中，还是没有中国。
更可怕的是，在一项“未来5到10年内对新兴市场影响最大的90家企业”调查里，还是没有中国企业的身影。为什么中国的管理如此不值一提？就在前不久，牛津大学几位教授最近来到中国，对中国的一些顶尖企业的管理进行研究，结论是“Nothing new”(没有新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的数据。上市公司1992年到2002年的平均净资产回报率是7%到8•5%，我们的上市公司实在太烂了。且不论银广夏、麦科特的假账事件，即使全部上市公司的账都是真的，作为一个整体，仍然是在进行财富毁灭，没有创造任何价值，甚至连资本金和成本都照顾不了。要知道，1994的通货膨胀是20%啊，而我们的净资产回报率却只有百分之几。无论是国企还是民企，如果你贷款100块，5年过后还是剩100，最糟的就是还剩80块，是很难交差的。
记者：那你认为，与世界级企业相比，中国企业的差距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存在两方面。一个方面，是规模，这个大家都已经强调多次了，人家的规模大，我们的规模小。一全球最大的一家药业公司一季度的利润，注意，是利润，还不是收入，就超过中国30家最大的药业企业的收入总和。另一个方面，也更可怕的是，资金回报率。人家一块钱可以挣0•15元，而我们只有0•7至0•8之间。中国的经济增长主要靠加大投入，是钱堆出来的，而不是效率提升带来的。所以，第二个差距比第一个更可怕。中国要靠加大投入来维持发展，但同样要提升挣钱的能力。至少要把资金和成本照顾好。才能可持续发展。
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差距？最多的藉口是人家公司的历史时间长，但与我们同时发展的也不少啊，像印度等。这不能成为藉口。
用人不疑是投机不是投资
记者：你认为，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么大的差距？
首先，CEO没受过世界级正规训练。面对世界级竞争，仅有悟性和聪慧可能是不够的。良好素质加真正世界级训练，才可能出一批世界选手。天天在珠江游泳，能游出世界选手吗？有人说，比尔•盖茨和李嘉诚都没有受过培训，但请你去看一看，他们手下有多少受过训练的精兵强将？
其次，要有一批优秀的军长师长连长。为什么通用电器的战略战术能成功，而你却不一定能呢？因为通用的师长攻下的城，你军长都不一定攻得下来。独立作战能力无法相提并论。关云长的刀厉害，但是到你手上不一定行，不是刀不行刀术不好，而是你没办法用。现在有种观点，要学就学最好的，有时是根本的错误。
差距之三，管理的基础设施，我在1999年开始做培训时，发现很少企业能把年度预算做好。年度预算就反映了管理的水平。但当时有的老总天天和我谈管理的核心，我一气之下，写了一篇文章《管理的马步与一指禅》。只重视一指禅，不重视马步是非常可怕的。就象波音飞机，虽然装了雷达，它不一定就不会掉下来，但如果它不装雷达，掉下来就是肯定的事。而很多企业不要说战略没量化分析，战术和短期经营决策都很少量化分析。
差距之四，企业的内部控制。有人提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投机。而疑人不用呢？在企业开始跨区域跨行业时，仅靠你自己或者几个哥们的力量，能顶得住吗？广东企业要实现国际化，不可逾越的一个问题，就是企业控制。要做到收放自如，就要“以华制华，以夷制夷”。但一定要记住，最棒的“华人”“夷人”都有N个选择。你一定要站在他的位置上多问一下，他为什么要给你打工？
公司治理就是“搞定一把手”
记者：所有的问题，最终都归结在公司的领导人头上，是不是这样？
项兵：公司治理的核心是什么？现在已经谈滥了，有时一些讨论的方向甚至已经歪掉了。其实，说俗一点：搞定一把手！就是如此简单。
假定企业的一把手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懂行业懂管理，就是不一定有党性，搞定了他，企业就可能有希望，否则企业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制度要对付的，就是非常聪明的CEO没有党性怎么办？不要讲那么多大理论，还有什么监管条件。监管没戏！老总不愿打仗，谁也监管不了。如果我是一汽老总的话，对一汽最了解的就是我。谁来监管都没用。小问题可以监管，大问题想都不用想。越是重大问题越要拍脑袋，为自己拍脑袋还是为集团拍脑袋，只有一把手自己知道。
个体户不需要搞定一把手，因为它自己给自己打工，但他如果任命另一个CEO（我在这里指的是一把手），就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如果N个股东，问题就更多。
在这一点，我们也犯过急功近利的错误。我可以说，现代企业制度在中国的生存空间是很小的。两权分离是现代企业制度最本质的特征。国企的两权分离可以说是最彻底，也是最现代的。但国企之所以有问题，就是因为制度太现代化了。就象一个人不先练马步而先练一指禅一样。只有在实现共产主义以后，人没了私心才可练国企。千万不要以为现代就比不现代好。思维方式落后比管理水平落后更可怕。
治理的问题，说俗了，就是解决以一把手为核心的决策管理团队愿意为股东去打仗。管理是解决如何打。千万不要把管理和治理搅和在一起。有人说，如果我们把大中型国企的老总送到世界顶级商学院接受先进的管理训练，国企就成功了。我认为，这只对了一半。因为三年五年后国企资产就会合法流失完毕。商学院只能解决管理，不能解决治理问题。
避免企业自杀行为
记者：管理又解决企业一些什么问题呢？
项兵：我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不可能知道企业成功的充分条件，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CEO，任何顶尖的专家教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有人动不动就说某家公司出事是怎么着怎么着，我们评判的前提是我们知道成功的充分条件。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即使是管理最好的公司，还是有失败的可能。比如，现在的主流思路在骂安然。但在安然出事之前，它是全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公司之一，是管理最好的公司之一，但一夜之间它什么都不是了。这个思路太可怕了。创新必有风险，盖棺不可定论。很多对安然的评价都是一段棋手在评九段棋手下的棋。
最伟大的公司特点之一，是都有很多重大的创新。但100家公司在创新过程中，可能有二三十家就死了。安然的CEO有无问题，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但安然从管理到利润操纵手段，都有高明之处，值得学习。一味否定安然，这种思路有问题，使我们失去了很多学习的机会。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研究管理？这是因为中国企业的死亡，很多都是自杀行为，尤其是在企业做大以后。我们研究管理的目的，一是告诉企业如何避免自杀，二是如何避免被对手简单的招数置于死地。减少失败的可能，增加成功的概率。我获胜的概率有60%，而对手只有50%，我的赢面就大了些，成功的可能就大了些。企业竞争有时候就是一线之差。
求全责备，企业往往自废武功
记者：在管理的实际操作方面，企业存在哪些典型的误区？
企业存在的目的是为股东创造价值。而企业最好的项目就是资金成本差价最大的项目。如果你贷款8%，回报12%，你创造了价值。如果你能贷款6%，回报12%，那就更好。
但中国企业实际上还存在很多的思维误区。比如说科技兴公司，就可能是错误的，因为科技是竞争手段而不是目的。为科技而科技的企业可能走向死亡。在广州，卖奔驰还是广州本田挣钱，尽管奔驰的技术先进？我不是反对质量，而关键是我们要搞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追求的是差价的最大。科技是追求差价的手段，不可本末倒置。真正的功夫在科技之外。科技是产品不是过程。
我们在思维上还有一个弱点是求全责备。我们经常假定一个人是完美的，一个方案也是至善至美的，只要一点不行就全部推翻。这种做法是自废武功，把我们最优秀的人才和方案一拨拨地废掉。所有方案都有问题，我们只能琢磨是不是有更好的人，更好的方案，除非我们能够找到更好的，如果找不到，就把嘴闭上。在对待“海归派”的问题上也是如此。要避免良好的愿望，遭到重大的打击。
